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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德里坐人力车 | 范慕尤

范慕尤 文汇笔会 2023-07-01

最近上映的印度电影《印式英语》剧照

2005年初,我刚通过硕博连读资格考试,导师段晴教授就安排我申请国家留学基金委和ICCR(印度文化事务委员会)合作的“中印政府互换奖学金”,去印度的大学做一年的交换生。按段老师的话说,我们学印度学的人一定要去印度待一段时间。我就按照老师的建议选了三个梵文专业最好的大学提交了申请。

可能和我们的专业有关,奖学金很顺利地申请到了。然后就是紧锣密鼓地办一系列出国手续。恰好印地语专业的刘朝华师姐和我一起被ICCR分到了德里大学。我们就一起办手续。还记得当时我第一次填办签证的英文表格,有些词汇都不知道,还多亏了英语专业出身的朝华师姐的帮助。有基金委的协助,我们的手续也很快就办好了,预订了8月出国,在暑假结束前一周过去,好熟悉一下环境。此前我对印度的所有了解都是书面的,而且因为学的是古典方向,还是以古代文化为主的,对印度的社会现状所知有限,因此心情颇为忐忑。导师和师兄都嘱咐、提点了我不少该注意的事,甚至我的行装,包括衣服、凉席,都是老师帮忙置办的。

德里大学的办公楼

我和朝华师姐刚到印度几天,最快学会的两个词就是riksha和autoriksha,无他,用多尔。前者是人蹬的三轮车;后者是电力驱动的三轮摩的,记得小时候我们叫它“蹦蹦车”,虽然有车篷,但按我一位同学的话说是除了一面不漏,三面都漏着风。

我们刚到新德里机场,就有大使馆的人来接我们,安排我们住在尼赫鲁大学的国际学者旅馆。尼赫鲁大学在新德里市内,而我们将要入读的德里大学在德里老城,距离30多公里。作为留学生,一落地要跑好多地方办手续,出入境中心、银行、ICCR等等。考虑到我们在市内办事方便,大使馆的老师让我们第一周先住在尼赫鲁大学。而我们在市内各处奔波的交通工具就是autoriksha。这种摩的不打表,一开始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讲价,还是陪我们办事的留学生教我们先根据距离估算大致价钱,一般要砍一半,有的比较可靠的可以只砍三分之一。观察下来,戴大包头的锡克司机最实诚,报价基本砍个零头就可以,也不绕路。后来我们几次往返老城与新城都尽量找锡克司机。

ICCR办公楼的湿婆像

尼赫鲁大学的环境很好,我们住的旅馆对面就是一片大森林,可以看到猴子和松鼠跳来跳去,早晨听着孔雀的叫声醒来。离开的时候还真有点依依不舍。德里大学与尼赫鲁大学不同,它是没有围墙的大学。各个学院和行政机构四散分布在大学区。因为一开始路不太熟,加之每个目的地之间步行距离都不太短,所以我们只能频繁地坐人力车穿梭于留学生中心、教务处、财务处和人文学院之间。朝华师姐调侃说我们过上了旧上海太太小姐的生活,一出门就坐洋车。

大约两周后,我们办完了手续,在学校附近租好了房子,对周边环境也比较熟悉了。我计算了一下从我们住的地方走到市场就十几分钟,到上课的Arts Faculty(人文学院)也不到二十分钟,就想自己走着去,摆脱 “剥削阶级”的生活。只可惜现实很快打碎了我的幻想。从我家到市场的一条马路,整整十分钟我都没有穿过去。我一会儿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儿,立足不稳,左摇右摆;一会像是跳探戈,进一步退两步,晃三晃。为什么过个马路如此艰难?因为它完全没有交通规则。所有的车:人力车,摩的,小汽车,大卡车和所有的人以及动物(包括但不限于牛、狗和猫)都在路上走。而他们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可以各自通行。我这个外乡人被困在其中举步维艰,几次尝试失败后我只能继续坐人力车。我每次都很好奇人力车夫是如何从几乎没有路的地方闯出一条路来顺利前行的,暗自感叹这也是一种本事。

一开始我的行程很简单,从家到学院上课,或从家到市场买菜回家。上了一段课以后和班里的学生熟悉了,我和一位越南同学说想买一些专业书,他推荐我去学校附近的班加罗路(Bungalow Road),那里书店林立,肯定能找到我想要的书。于是下课后我从人文学院坐人力车,十多分钟就到了班加罗路,最先看到的就是全印最大的印度学出版社Motilal Banarsidass的书店。我们专业很多代表性的著作都是这家出版社出的。书店很大,外观和布局都有殖民时代的风格,已经褪色的旧书架和密集摆放的书籍看上去就像欧洲的旧书店一样。书店里既有新出的书,也有很多旧书。我就找到过一本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版的Heinrich Zimmer(海因里希·茨默)的History of Indian Philosophy (《印度思想史》),当时真是如获至宝,价钱也比欧洲的书要便宜很多。因此我每次都在店里待很久,看书加淘书。有时碰上他们的下午茶时间,热心的店老板还会请我喝一杯奶茶。

除了书店以外,这条路上还有不少餐馆和服装店,路面比较窄,平时车辆也少,非常适合散步。于是有一次我就让人力车停在路口,自己悠闲地逛街。可惜好景不长,刚从一家店出来就被两个小乞丐围住了。其实我平常出门都会准备一些硬币,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情况。但我还是经验不足,正准备给钱的时候又有好几个小乞丐扑了过来,有人拉住了我的腿,有人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我。我包里只有十几个硬币,如果一个一个给他们我担心会有更多小乞丐过来,我只能用自己往日最反感的方式,把钱扔在了地上,落荒而逃。有了这次经历之后,我有一段时间都不太敢自己逛街。后来我想了个办法,在班加罗路的服装店里买了两套印度女孩穿的旁遮普服(Punjabi),确切地说是定做。在到印度之前我以为印度的民族服装,像旁遮普服、沙丽,都是成衣,可以按照号码买的。可是进了他们的服装店才发现原来店里没有成衣,只有布料,需要自己选布料和样式,然后裁缝量尺码,大约等一周才可以拿到衣服。我穿上旁遮普服,再把长发披散下来,远远看过去就和印度姑娘差不多了。如此出行就自由了许多。

虽然班加罗路可以满足我们的日常需求,不过时间久了还是想开辟点新的去处。特别是德里入冬以后,我们没有取暖设备,冬夜漫长而寒冷,需要储备点甜食补充热量。住所附近市场卖的都是印度本地的甜食,我们买过一次,领教了何为甜掉牙齿的痛——实在是甜得发腻。而且这些甜点都是现做现吃的,保存期限很短。因此,我就想找售卖西式甜点的商店。这时和我一起学藏语的韩国同学给我推荐了一个地方,说那里应该有西点店。不过我没想到这次坐了近半个小时的人力车,应该是时间最长的一次了。所到之处貌似是个富人区,道路宽敞,秩序井然,竟然有人行道和机动车道。路旁的店铺也比我家附近的看上去高档很多。连西点店都装潢得很精致,看到那些久违的曲奇、杏仁饼、蛋糕和巧克力,真是食指大动。我挑了几种耐放的曲奇,买了两斤多,带回家后放在床边。晚上我穿着羽绒服,裹着被子,一边对着电脑和梵文写本上的天书奋战,一边吃着曲奇补充热量。多亏了这些小饼干,帮我熬过了德里的冬夜。

第一次租房子,第一次买旁遮普服,第一次买西点,还有第一次去医院看病,说起来都有人力车的功劳。我在暑假的时候去南印玩了一圈,回来以后就不舒服,开始以为是感冒,浑身发冷,可是后来又发热,还打摆子。我师姐说可能是疟疾,坚持带我去医院。因为担心公立医院的条件不好,我们先坐人力车去了附近的一家私家医院,可是那天医生休假。于是我们只能再转去公立医院。

可是在公立医院拥挤的人群中,我们连挂号的地方都找不到。问了一位护士才知道,这里看病不用挂号,直接去诊室。诊室很简陋,一个大房间里有七八个医生,每人前面都有好几个病人。我头晕晕乎乎的,也不知道该在哪里排队。还好师姐扶着我,站在一位医生旁边等着,看到前面的病人离开,她马上拉我坐到患者的椅子上。我跟医生简单地描述了一下病情,师姐也帮我补充了一些。医生说应该是疟疾,让我去验血,验完再回来。我跟着一个护士去抽血化验,等了不久护士就把报告给了我。医生看了报告说确实是疟疾,就给我开药。开完药以后他说到医院对面的药店去买就可以。我当时还有点奇怪,药店怎么不在医院里;又问他去哪里缴费。医生解释了一下我才明白,原来公立医院的诊金和化验都是免费的,本国人的话常规药也是免费的。不过我是外国人,需要自己付药费。出了医院,果然看到对面是一排药店。我这才知道印度的医院和药房是分离的,跟欧美国家一样。我们把医生的处方给药房的店员,他迅速拿好了药。药价也不贵,五十多卢比,约等于人民币十几块钱。回去之后按医生的嘱咐,吃了几天药就好了。看来公立医院也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差。

坐人力车久了,我有时也会观察人力车夫们的日常生活。德里入冬以后我穿着运动鞋都觉得冷,有次坐车看到车夫居然还穿着夏天的凉鞋,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不忍心去看他裸露在寒风中的脚。下车的时候我有意多给了他十卢比,没让他找钱。虽然我知道这点钱不过杯水车薪,不够给他买鞋子。可如果他能每天多赚一点,也许就可以早点给自己买双好点的鞋子。我也很想像杜甫一样大声疾呼“安得暖靴千万双,大护天下贫民俱欢颜”。

有一次车夫们休息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好像在嚼树枝,再仔细看,确实是一根小木棒。我不由想起唐代高僧义净在《南海寄归内法传》中对“朝嚼齿木”的描述,其中提到印度僧人们每天早上取一截细树枝在口中嚼碎,就像刷牙一样。树枝“大如小指,一头缓须熟嚼,良久净刷牙关”。最初我以为这个树枝是柳树枝,到印度以后我发现这种有药用价值的树叫neem,即印度楝树。印度的很多护肤品中都添加楝树的提取物。我没有想到千年后的今天还有印度人沿用这种古老的刷牙方式。他们不用牙刷、牙膏可能并不是不习惯,而是为了省钱吧。这样一想又觉得有点心酸。

还有一次师姐和我买菜时看到几个人力车夫在吃饭。只见他们双手捧着一片巴掌大的叶子,一个小贩模样的人把一勺米饭扣在上面,又浇上一勺深黄色的咖喱汤汁,里面是熬成糊状的豆子。那米饭看上去不过三两左右,我心中疑惑,难道这就是他们的午饭,干重体力活吃这么点能饱吗?师姐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说她有一次也看到他们吃饭,也是吃的这些食物。想来他们时间紧,钱又少,只能长期吃这些简单的饭食。看到他们在树下狼吞虎咽的样子,我觉得手中的菜似乎有些沉重。

印度裔作家奈保尔在写到印度的贫穷时说:“贫穷能够在他们心中引发出最甜美的情感。”又说:“对它的贫穷感到愤怒是没有用处的。”他以一种疏离的姿态冷眼旁观,甚至以嘲讽的笔调去描述印度普通人因贫穷而遭受的窘境。

作为学习印度语言文学的人,我对这片土地,这里的人和文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特别是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以后,看到了他们的艰辛和苦难,实在无法像奈保尔那样做冷漠的旁观者。我看见衣衫破旧、满面风霜的妇女在工地上搬砖;我看见应该去上小学的孩子跟着母亲在人家里打扫卫生,爬到高处去擦花瓶摔伤了头;我看见火车停下时冲上来的小乞丐一边擦地一边捡乘客掉在地上的东西吃。我一次次地心痛,为他们的不幸;一次次地感佩,为他们的坚韧;一次次地愧悔,为自己的无奈。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和师姐坐人力车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碰上红灯就停了下来。这时在路对面的人行道上,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朝着我们的方向翻了两个跟头,接着她旁边的一个成年男子拿着呼啦圈,她又从圈中跳了过去。我还没反应过来,师姐在旁边小声说她是在演杂技跟我们要钱。这时那小女孩停了下来,有点脏污的小脸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向我们看过来。我下意识地想下车走到路对面去,虽然距离不远,但红灯马上要灭了。我犹豫了一下,绿灯亮了。车夫快速地蹬起了车。小女孩的身影在我们的视线里越来越远,可她那双含着祈求的大眼睛总在我的心头闪现。哪怕多年以后,想起那个场景也历历如在目前。

我最喜欢的印度诗人泰戈尔有一句诗:“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出身优渥、生活顺遂的泰戈尔写下这样感悟苦难的诗句,可能正是因为目睹了太多贫民的苦难,从内心悲悯他们,才会用这样优美的诗句劝慰人们与苦难和解。以前对这首诗的理解都是理论层面的,去过印度以后我才真正理解了诗中的大爱与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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